一
曾经很沉醉于江南的雨季,沉醉于薄雾氤氲中那一抹略带娇慵的薄荷绿,仿佛被一只素手轻轻暖过,洋溢清芬。
暮色渐起,灯火又好似被施过魔咒,水泻般地在青石窄巷中晕开,浮漾着一层妩媚的柠檬黄,兀自妖娆。
而这浙淅沥沥的心绪一旦绵延到冬季,无端地便多了几许冷瑟以及莫名的惆怅,仿若那身着轻袄、于花格窗前蓦然垂泪的怨女,凄迷得令人心痛。窗前的小灯一直亮着,那悠长的等候与朦胧的灯火重叠在一起,在粉墙间映现出一幅幅灰蒙而纤瘦的剪影。剪影之外,游离在时光之上的是一双渴慕光明的眸,沿着黑暗的裂隙,向记忆深处剖去。
夜混沌而沉闷。透过高大的落地窗,落雨的长街恍若一个不透风的瓮子,那些缥缈的街灯像极了一只只诡异的眼睛,圆睁着鬼魅样的魂魄,仿佛想穿透我的心髓。
有三天没出门了,关掉,颠倒了白昼,混淆了视听,把自己包裹成一只不想蜕壳的蝉,在黑暗中倾听那些空灵的声响,让它们停在光阴的某一刻,距离那颗即将碎裂的心瞳很近,很近。
我只允许自己在这三天中怪诞地生活,咬碎心结,凄惘地流尽伤悲,憔悴成一束欲断的枯枝,然后挣扎地苏醒,一切重来。而一切真的可以重来吗?
钟鸣三下,*后的时刻到了,我要从哀戚中走出来了,伸出手,抹去那还未落出眼眶的泪滴,是的,我要走出来,哪怕是一步一顿的,也要重新出发。
子寒的身影隐现。我知道,此刻之后,他只能是一个灰色的影子了,被记忆渐渐撕扯成一个恍惚的标点,匿在尘烟的缝隙中,灰飞烟灭。
打开,跃然在屏幕上的是他暖暖的字流,“画儿,醒了吗,是不是腿又抽筋了?记得多喝牛奶,增加些液体钙……”
才刚刚树立起来的决心,顷刻松动了,眼前迷蒙起一轮怪异的光圈。清寂中,我听见心被撕裂的声响,为什么我会遇见他,为什么上苍会让我陷入这样荒诞的情感中,无法挣脱?这是爱吗?也许只是一种孽缘。
响了,是墨西。这段日子,我几乎拒接他所有的,而我的拒绝似乎更激起他的执着,这次不想再拒绝了,虽然这端的我是如此脆弱。
“丫头,醒了?怎么总关机,出什么事了?”
“没事,请了三天公休,想静一静,不行吗?”我佯装轻松的样子。
“我感觉好像有事,我的阳光丫头怎么突然玩起失踪了,不过知道你好就行,别的也不想问什么了。”
突然很想哭,偎在一弯坚强的臂膀中号啕大哭,将那结实的所在哭成一座水城,让我滴血的心沉下去,覆盖上厚厚的水草,浅睡安眠。
“墨西,我,我可能病了,可能很重,可能会心碎而死。”我一字一顿的,声音很微弱,仿佛在自语。
“怎么回事,快说,丫头,你不要惊着我,你知道我的。”墨西狂啸。
“你能给我一个肩膀吗?我想靠着。”我嗫嚅着,泪水已经洇湿了唇角,声音像一串漂泊的耳语,被淹没在骤起的雨声中,渐渐模糊不清。
“待在那儿,什么也别干,听见了吗?丫头,我一会儿就惮等我!”我感觉一丝焦灼的空气攀上来,在我耳畔弥漫。
当我再次醒来时,已经埋在墨西的怀中了,像一朵揉碎的云,在他那宽厚的胸怀中凋落钻瓣忧悒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一直在发高烧,墨西送我去医院,医生诊断是病毒性感冒,因为有自限性,吃些药就会痊愈,还说我的抵抗力太弱了,一般情况下,只有幼儿才会有如此严重的症状。墨西听了大笑,似乎突然卸去了心上的重担。
墨西像对待孩子似的照顾我,背着我上下楼,我将脸伏在他那宽厚的背上,依稀听见他的心跳一路颠簸着,朝着我那纤弱的心房慢慢贴近。
墨西每天都会来看我,有时会待到很晚,并且毫不客气地拿走我小屋的钥匙,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种给予,因为我觉得自己成了他的负累。正因为他的悉心照顾,大约三天后,我的烧渐渐退了,但意识依旧有些昏沉,对于语言,我表现得出奇吝啬,倦怠控制了我的喉咙,除了点头、摇头,我不知道以一个肯定或否定的音节来表达我的需要。而墨西并不强迫我立即恢复清醒,他总是静静地坐在床边,审视着我的一举一动,当我翕动嘴唇时,他会起身倒水给我喝或者端来一碗温热的粥一勺一勺地喂我吃,当我艰难地挪动四肢时,他会将我慢慢扶起,并在我身后加上一个柔软的靠垫。临走时,他也总不忘为我量体温,“嗯,不错,体温低得快赶上青蛙了。”他笑起来的样子令我感到安慰。
人在孱弱的时候,总不免有些自艾自怜,以至于相信这种消极的情绪会催生出更多的不幸,尤其是墨西走后的那段时间,恐惧与惶惑接踵而来,在我早已精疲力竭的心结上加上了新的罪名,同时向我的理智宣宅“对与错”从纷乱的思绪中被甄选出来,成为必须回答的旗语,在我的耳朵、眼睛中重复出现。我用手捂住耳朵,闭上眼睛,却听见声声惨呼,看见自己的灵魂正在黑暗中惊慌地东躲西藏,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黑暗的边缘向我频频张望,我不想被他们辨识出来,我重新睁开双眼,而这时,夜,真的来临了,我再一次感到了无边的困顿。梦擎着迷茫的雾翩然而至,笼罩了我的思绪,这一次不再是虚幻、离奇、荒谬的镜像,它们是一场回忆的真切映现,那么让我和它们在梦里重逢吧!
我和墨西算是青梅竹马,小时候住在同一幢医院家属楼里。他父亲是医院副院长,早年留苏的,而我母亲则是妇产科主任,两家的关系不错。因为是独女,所以我的性格一直很内向,加上父亲时时出差,母亲经常加班,有时家里只剩我一个人,孤零零地望着天花板发呆。闷极了,就爬上窗口,眺望那窄长的一线天,偶尔会有一片闲逸的云朵,从我视线中飘过,就会很兴奋地幻想,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生出两张透明的圆翼,飞抵云端,化作无忧的彩虹仙子,去往那蔚蓝的天岸。想着想着就痴迷了,而这时总会被墨西的叫喊声惊醒,“画儿,下来玩,快点!”等我探出头去,他却带着一群孩子飞烟似的没了踪影,我那美丽的梦就此没了终局。
墨西的母亲早年患了严重的心脏病,一直没怎么好,后来行动都有些困难了,所以就内退在家了。妈妈和墨西的母亲家乡都在重庆,向来很亲近,有时单位加班,妈妈会把我放在墨西家,一方面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家不安全,另一方面则希望我多和其他孩子接触,变得轻快活泼些。墨西的母亲总让墨西带着我出去玩,那时,他是有名的孩子王,被一大群死忠的跟班追随着。
他会带我们翻出后院的院乾去墙外的野地玩,而我是那个队伍里**的女孩。有时他嫌我累赘,走到半路上,突然对我说:“你走得太慢了,还是别去了,在这里等我们回来。”说着抽身就走。
望着空落落的泥路以及那一行渐行渐远的背影,我突然恐惧起来,生怕那逃窜的光亮里会飞生出诡异的精怪,于是开始大声哭喊他的名字,而这时墨西也总会忙不迭地跑回原地:“唉,别哭了!就带着你吧,真麻烦。”我也总是破涕为笑,紧紧跟着那个虽然矮小但在我心里渐渐高大的身影,一路驰往烟霭深处。
有些情结是很难说清楚的,我有时会相信命运的安排,就像墨西的童年的形影,虽然渐已模糊,但它却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很深地掩存着,也许它就是一种安全感的象征,每当我遇见困难时,总会下意识地去向他求救。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。
墨西是一个坚毅的男人,小时候一直很叛逆,时不时被他父亲斥责,甚至会挨顿暴打。他被罚跪时,他父亲总会把家门敞开,让他当庭示众,墨西也总是一副很倔强的样子,虽然屈膝跪着,却从不低头。我有时会偷偷溜到他家门边看他,被他发现了,他总会情急中,别过脸去,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,这时一丝微红从他耳际衍生出来,仿佛泄露了什么,我的心瞬间紧紧缩在一起,趁他不注意,飞快地逃离那沉闷的所在,我知道那对于墨西来说是一种莫大的。 P1-5